距离本周四的苏格兰独立公投只剩下两天光景。
在这场历时近两年的超长政治马拉松奔向终点之际,在英国以外的“境外势力”中,也不乏明确表态者。特别是在支持“苏独”的政治论述中,挪威,这个同样拥有北海油源、人口数量与苏格兰相当(约五百万人)、体制富有社会民主主义特征、在国际事务上道德色彩鲜明的北欧国家,一直被“苏独”运动者,描绘为苏格兰一旦脱离英国之后,可堪借镜的建国模板。然而,对于苏格兰分离主义者的不吝褒扬,和“苏独”事成后就要着手模仿的拳拳盛意,究竟挪威人听着心头是什么滋味?
关于这个问题,目前在牛津大学专攻中国当代电影的博士研究生Danielle Karanjeet de Feo-Giet为了答复我的好奇心,特别为我广搜了挪威各界言论,并写下了她自己的洞见和观察。我谨将Danielle的观点翻译、整理如下:
Danielle认为,“无疑地,这是一次民主的胜利。这样的一场公投,能够以如此和平和大致理智的方式进行,这本身即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情,而在当今的全球政治气候中,我们着实还需要更多这样的範例”
公投运动的过程,让那些没有投票权的人也得以参与;而讨论的热情,更在全国上下都翻腾起来。于此同时,从媒体内容到电视辩论上,关于支持或反对独立的论述,也出現了種种问题和自相矛盾,正如同挪威广播公司特派员Aas所评论的:“他们手握着属于各自的‘真相’,以及支撑这些‘真相’的证据”。(http://www.nrk.no/verden/forsokte-a-rope-til-skotske-velgere-1.11898306)
Danielle觉得,概括来说,相对于聚焦在“苏格兰独立之后的潜力究竟有多大”之类的复杂数学问题上,亚历山大‧萨蒙德(苏格兰政府首席部长、苏独运动领导人),看上去更乐于描绘一种叙事性的远景。“这绝对是他的强项”,Danielle告诉我。特别是当萨蒙德被拿来和浑身学究气、偶爾還略顯枯燥的前工党政府财相,反独运动领导人达令(Alistair Darling)相提并论,或者是和缺乏同理心、且更加不受苏格兰人民欢迎的保守党首相卡梅伦相比时。
Danielle说,所谓的No Campaign (反苏独运动)可能这才发现,到最后,决定投票者心意的关键因素,有可能是感性而情绪化的,但他們卻喚不起任何人心中的波瀾。
相对地,這卻是薩蒙德的勸說才能、以及Yes Camp(苏独阵营)“创造性地”執著於勾勒出一種“一切都會改變”的策略之所由。
Danielle举例说,我们被告知,“苏格兰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财政未来”,而一个独立后的苏格兰,只要能掌控住自己的原油财富,就能航向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邻居们,过上如同与苏格兰拥有共同祖源的北欧远亲的生活,甚至可以变得“像挪威一样”。
Danielle认为,事实上,这些关于苏格兰“将自己从盎格鲁萨克逊的羁绊中解放出来”的华丽词藻,的确具有强大而浪漫的诉求力,并且还能和苏格兰一贯对传奇和神话的热爱相接轨。而挪威,由于其与苏格兰相似的人口规模,在关于公投的辩论中,似乎已成为了某种“处在平行宇宙”的苏格兰。对于公众来说,把苏格兰和挪威相比拟,是一件特别容易、在概念上特别好理解的事情,“即便公众对于挪威的真实情况是了解得如此之少”。
于是,挪威成了一只方便的、可以被填充进任何词藻的容器。那些关于挪威和苏格兰的比较,则打出了一系列激动人心的前景:高额的GDP、有保障的未来、优质的教育和儿童照护体系,还有那些著名的北欧式生活品质的种种,肯定都会随着独立建国而滚滚而来。
但Danielle不禁怀疑,“萨蒙德真的有问过任何一个挪威人、或甚至任何一个他的斯堪地那维亚邻居们,究竟,他们对于此种关于“新挪威”的宣传纲领作何感想吗?”
Danielle说,“事实上,看起来没有人特别在乎挪威人怎么想”,即便挪威自己确实是一个颇新的独立国家(在1814年,挪威先是被丹麦给割让出去;到1904年,挪威才最终从瑞典人手上独立出来)、拥有不多的人口、石油带来的财富、渔产, 还有那不太适合居住的天气。人們應該明白,獲得這些問題的最好方式,應該就是去問問那些真正的挪威人。
(一位長年居住在挪威、支持蘇獨的蘇格蘭裔人士Joe Gorman。這裡能看到他的觀點:http://www.yesscotland.net/news/perspective-look-norway-and-stop-worrying)
然而,挪威人却颇为关注在英国的種種进展,包括蘇格蘭人正在經歷的、某種關於“挪威模式”的瘋狂(注:可關注此網站,Nordisk Fetish, http://www.aftenposten.no/nyheter/uriks/Skottene-svermer-for-Norge-7693663.html)。
有趣的是,Danielle发现,挪威的主流媒体平台虽然对苏格兰应否独立表达了各种观点,但其中占多数者,均倾向苏格兰继续留在联合王国之内。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如学者Bryden提及的─关于挪威的“亲英国”倾向所造成的呢?(http://www.aftenposten.no/meninger/kronikker/Skottlands-gode-nabo-7434812.html)
此外,Magnus, Honningsoy和Babu则在他们的文章里指出了,如果苏格兰想要更像挪威,那苏格兰人应该要更爱英格兰人一些。毕竟挪威和英格兰,也和其与苏格兰一样,具有丰富强劲的联系。那些由“反英格兰情结”所挑起的苏格兰政治问题,可能将使挪威置身于颇感困难的处境。(http://www.nrk.no/verden/_-skottene-vil-vende-seg-mot-norden-1.11676037)
那么,苏格兰的“北欧式向往”又是被挪威人如何评价的呢?
在一篇由自由记者Mark Lewis(此君住在挪威,同时以挪威文与英文写作。作品见诸于挪威广播电台NRK网站)撰写的文章中,他指出了萨蒙德财政论据的诸多问题,并直截地反对把苏格兰当作一种“低浓度的挪威”(Norway-lite)的想法。作者的反对,主要是立足于影响着挪威社会运作和财政实践等方方面面的独特文化基础上。(http://www.nrk.no/ytring/eventyret-om-norge-1.11885460)
作者在文章中解释道:“不论好或不好,挪威,比起它那些更具个人主义色彩的西面邻居们(指英格兰与苏格兰),是一个更注重集体社会契约的国家。在英国,甚至不会有这个单字‘dungand’─一种包含了自愿精神、睦邻精神、不期盼任何个人回报的同胞情谊、聚焦于集体利益的概念”,“如果要人们相信苏格兰的石油,能够变成一只下得出‘挪威式金蛋’的鹅,那么就需要怀有一种非常不挪威式的美好想象”。
事实上,关于苏格兰和挪威社会文化差异的线索,也贯穿在其他基调较为正面的文章中。
例如像Skjervold在挪威大报Aftenposten上所写道的那样:
“想成为‘挪威’,意味着要先变成挪威人那个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把一个国家的经济成果,和他的文化特质给分割开来。苏格兰或许能够在英国之外,自行创造还不错的未来。但是如果苏格兰想靠石油财富和主权的独立,就使自己成为一个斯堪地那维亚式的国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苏格兰真的想要做一把‘挪威梦’的话,那么苏格兰的政治人物必须证明:他们把这些渠等所想仿效的北欧国家看得足够重要,并真正地聆听这些国家的声音。”(http://www.aftenposten.no/nyheter/uriks/Skottene-svermer-for-Norge-7693663.html)
Danielle最后评价道,如果苏格兰想要成为一个“新挪威”,那么,它首先必须先了解一下“老挪威”是如何运作的,并依此发展出对于社会契约的新理解,以及搞清楚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生活水平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
但Danielle也意识到,如果先这么做了,恐怕会花上一些时间,还会磨损一些政治意志、激情和公众的支持度。Danielle最后感叹道,在“成为新挪威”这个概念下所衍生出来的种种点子,或许和大多数挪威人所经历的真实相去甚远,而仅仅是为了把支持“独立”的票数冲高,使“苏独”派成为多数罢了。Danielle奉勸薩蒙德,與其孜孜不倦地編織故事,不如真正去研究一下“挪威模式”的本質!
除了挪威之外,另外一种有趣的“境外声音”来自加拿大,这个同样曾属于大英帝国、更曾为魁北克省的分离主义诉求举办过两次公投的国家。
加拿大重要的全国性报刊 The Globe and Mail 在九月十二日刊出一篇题为“亲爱的苏格兰:一封来自你加拿大堂兄弟的公开信”的社论,旗帜鲜明地主张苏格兰继续留在英国。
这篇社论一开篇,就先强调苏格兰和加拿大独特而親密的历史渊源,“亲爱的苏格兰,你或许不知道,你造就了我们”。
在加拿大这样一个首任总理、次任总理都是由苏格兰裔担任,连当初最重要国家成就─加拿大泛太平洋铁路和全国健康照护系统,也都是由苏格兰裔带领建成的国家,现在仍有五百万人口(相当于苏格兰本身的规模)宣称苏格兰是自己的族裔祖源。而苏格兰王室的传统徽号立狮,现在也仍是加拿大国徽图腾的一部分;在加拿大半数省份的省旗上,更都保留了苏格兰国旗上的“圣安德鲁斯十字”图腾。
但是,The Globe and Mail这份常被视为代表加拿大上层菁英阶级的报纸,认为“苏独”派一厢情愿地主张“苏格兰在获得独立主权后,还能够与英国的其他地区维持既有的经济合作联盟”,是不切实际的,听起来“就像是你相信可以透过离婚来增进婚姻的幸福”。在警告一旦独立后的对英协商谈判决不会是一帆风顺之后,The Globe and Mail转而向苏格兰的“堂兄弟”们推销另一种加拿大已经实践、并完善了一个半世纪的解套方案─联邦制。该报认为,从苏格兰议会恢复设立以来才过了十五年,苏格兰人民应该给这种“权力下放”(devolution)制度多一点时间。待到苏格兰议会能够像加拿大的各省一样,拥有充分的征税与使用税赋的权力时,就是一个强健的“次国家”(subnational)政权能够和国家政权共存的时刻。
既然是来自加拿大的报刊,The Globe and Mail不免要回顾一下当初魁北克省独立公投的历史。
该报说,就像当年在魁北克一样,“独立”或许是年轻族群的选项。但是当岁月行过,绝大多数当年的魁北克年轻人,在今天并不会认为,当初他们所面临的各种经济与社会挑战,会仅仅因为划出了一条新国界就得到解决。“但我们花了半世纪才想通这点。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你们的身上”。
文章最后,The Globe and Mail用感性的笔触写道:
“亲爱的大海那头的堂兄弟呀,这是我们的建议和呼吁:留在联合王国里。让时间过去、让激情沉淀、让改变发生,但是在联合王国里发生。” “如果到了2040年,你们仍然想要让联合王国解体,那你们就这么做吧。但我想你们不会的。我们都知道,如果你们现在就让联合王国解体,那你们永远、再也没办法把它拼回去了。”
随着魁北克的分离主义政党“魁北克人党”,甫在今年四月份的省级选举中惨遭滑铁卢、支持度跌至25%的历史新低,20世纪因语言、文化隔阂而滋生出风暴的魁北克分离主义挑战,似乎已经在加拿大的历史进程中被安静地翻了过去。
但是,并非因语言或宗教问题而产生、反倒是以“建立更贴近民意的政治体制”为主要诉求的当代苏格兰分离主义,却仍在对21世纪的联合王国出一道严峻的考题。
究竟,这个世界最老牌的民主体制发源国,能不能通过这场别开生面、影响深远的大考,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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