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要在联合王国历史上写下一笔的九月十八日,终于到来了。而在苏格兰公投前夕,在英国的政治中心─伦敦唐宁街十号的首相府上,为了强调全英国对苏格兰的在乎而升起的苏格兰国旗─蓝底白十字的圣安德鲁十字旗(Saltire),也已经飘扬了九天。
在过去长达28个月的公投政治运动长跑中,这面苏格兰旗,一直是“苏独”队伍的象征,也是独派群众们热爱拿来标举自我立场的图腾。相对地,支持维系与英格兰联盟关系的人,则一贯以英国国旗作为号召。
一直到公投前的最后两周,位在伦敦中枢的英国政客们才想起,他们也应该起而争夺关于这面旗帜的话语权,不应让苏格兰旗所乘载的历史、情感与认同,完全被“苏独”派垄断。在野的工党领袖艾德米利班德率先提议,全英国各地、各处人家,都应该在公投前夕挂出苏格兰旗,传递全英人民希望苏格兰“留下来”、“在一起更好”的强烈信号。而执政的首相、保守党党魁卡麦隆也从善如流,在首相府屋顶的旗杆升起这面旗帜;虽然,在众目睽睽和媒体实况转播下,工人们第一次升的时候,升了一半,这旗就掉了下来。短短几秒钟的乌龙,则被“苏独”在社交平台上的各种宣传公号大肆转贴,并加之以“圣安德鲁十字旗拒绝在唐宁街十号飘扬”的标题。
至于全英其他地方的响应情况如何?除了在公投举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于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举行的一场“反独促统”群众大会上,能够见到部分群众带着这面旗外;当我上周途经英格兰的其他城市─如牛津、巴斯、布里斯托尔等地时,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群众的住宅或店家,自发地挂出苏格兰旗。
或许,对于英国其他地方的民众来说,虽然焦虑、虽然略感惆怅,但归根结底说,正如女王所言,苏格兰公投终究还是“苏格兰人民自己的事”。这句话,是在公投前两周、首份民调指出“苏独”支持度压过统一派时,若干英国国会议员希望女王公开表态、介入公投时,王室以“国家元首地位,凌越于政治常务之上”为由,而对类似的要求加以峻拒时所说的。但过了几天,到了选前最后一个周末时,人在苏格兰行宫的女王,又对一起参加礼拜的教友们补上了一句,希望苏格兰人民“谨慎地(carefully)思考他们的未来”。
虽然王室一直强调女王在政治上的中立性,但一位接近王室的消息源告诉英国邮报,“你不用是个天才,你也可以猜得出来女王会是个统一派(unionist)。这就像是你去问‘教皇是不是个天主教徒’一样”。
到了明年九月,1953年6月加冕登基的伊莉莎白二世,将会超越维多利亚女王创下的纪录,成为英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女王。支持统一的写手中就有人疾呼,如果此刻苏格兰就此离开联合王国,那对暮年的女王来说,那会是一个多大的打击啊?这些写手还历数女王对苏格兰的种种垂青和留恋:包括不管女王住在哪里,每个周间日的早上九点,她都要让苏格兰风笛手在她的窗前,为她演奏十五分钟。而女王的母亲,更是一位苏格兰人。
对于苏格兰人而言,对这位带领整个国家从邱吉尔时代一路走到卡梅伦时代的女王,无疑是有感情的。有民调显示,54%的民众支持即便苏格兰独立之后,仍应崇奉温莎王室、并继续以女王和其继承人作为苏格兰的国家元首。面对统一派准备打出“女王牌”时,一路推动独立运动蔚成声势的苏格兰地方政府首席部长萨蒙德马上回应说,即便独立了,我相信女王仍为以作为“苏格兰人的女王”(Queen of Scots)为荣。
(以蘇格蘭為背景、穿著蘇格蘭君主服飾的女王肖像。現藏於愛丁堡蘇格蘭國家肖像畫廊)
虽然从去年秋天刚到苏格兰后不久,我就看到过一幅大书“支持独立,不会让你变成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只会让你成为民主主义者”("Voting Yes doesn't make you a Scottish Nationalist, it makes you a democrat" )的海报。当时,刚刚从东方语境离开不久、犹记得民族主义仍是“三民主义”中第一条的我,一是觉得“民族主义”在西方被彻底贴上负面标签略显冤枉,只要民族主义不狭隘、不过激,也不一定完全是坏的嘛。其二,由于我来自一个长期以国族认同的撕裂作为政治斗争主旋律的社会,看到这样的标语,不禁有点本能的怀疑:这是不是仅仅是“苏独”派,意图扩大选票基盘的漂亮话?实际上选到最后,会不会又祭出‘民族主义,一抓就灵’的老招?
这个问题我一直放在心中考察了快一整年。我必须说,这样的说法,还真不全然是虚言。对我身边所能接触到的多数人而言,英苏之间的数百年战火情仇,以及两个兄弟邦族之间渊源流传的偏见轶闻与互相调侃,还真没有成为整场公投论战的主旋律。
在苏格兰国家党党魁、苏格兰政府首席部长亚历克斯‧萨蒙德的精心操作下,整场苏独运动不断企图让百姓们相信,一旦苏格兰独立后,英苏两国的社会联盟、文化联盟、经济联盟,以及“苏独派”念兹在兹想要维系的货币联盟都会继续存在。唯一需要解除的,只有政治联盟而已。在所有“苏独”派官方的主流话语中,抨击、批判的对象基本不会是“不列颠”、更不会是“英格兰”,取而代之作为箭靶的,则是作为伦敦中央政坛代名词的“威斯特敏斯特建制”(The Westminster Establishment),和那一群远离苏格兰民意、不受苏格兰民意节制的三大党(保守党、工党和自由民主党)政客们。 政治,果然是代名词的艺术。
“苏独派”一贯宣称,只要苏格兰独立成功,苏格兰人民就不用再受那些“不是我们选出来的政府”的气。毕竟在650席的英国下议院中,按人口比例分配只拥有59个议席的苏格兰选区,在1945年二战结束以来的69年当中,共有35年的时间,都是被未获苏格兰人民多数支持的党派所带领的中央政府所统治。即便从1999年苏格兰议会恢复设置、苏格兰地方政府组建以来迄今,苏格兰政府所能调度和使用的税赋收益,也只占全苏格兰人民所缴税金的15%左右。“把苏格兰的未来,交在苏格兰自己的手里”(Scotland's future in Scotland's hands),于焉则成为整场苏独运动最核心的诉求。
即便在卡梅伦首相发现苏独声势后来居上,故决定在选前两周暂停国会里的首相质询时间,亲自北上,把向苏格兰民众急切游说的姿态摆出来后,“苏独”派都有能够在宣传攻势中反问选民:你觉得你的首相,只有在情况紧急时出现在苏格兰比较好?还是他天天都能出现在苏格兰比较好?
建立一个更公平的社会、更受本地民意节制且更有回应力的政府、让苏格兰决定苏格兰自己的财富使用方式(特别是石油利润),这一系列以独立为手段,重建政治结构、重视本地诉求、摆脱威斯特敏斯特桎梏的号召,的确替“苏独”派打开了在传统苏格兰民族主义者以外的广大民意市场,也使“苏格兰独立”这一长期以来被英国主流政治文化轻视和嘲弄的愿望,而今能够在苏格兰公投前夕,累积到几乎与主张继续维持统一者不分轩轾的民意支持。
正如许多此间评论所指出的,在这为期将近两年(超越任何一次平常选举)、英国史上最长的一次政治运动长跑的过程中,不管最后的公投结果为何,苏格兰都已经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改变。第一次,在这个大约拥有五百三十万人口的国度里,从学校到职场、从酒吧到小区居民活动中心,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能见到人们在以“苏格兰作为一个整体”的角度出发,来讨论攸关自身集体前途的合理出路。由于这样的一场大讨论是那么地深入人心、席卷各个角落,按照选务当局的统计,已经向选务机关登记、表明将会参与投票的人口(年龄限制为十六岁以上),竟然已占了全体有权投票者的97%,这是苏格兰、乃至全英政治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参与度。可以说,“苏独”派虽然一开始企图以“治理”作为切入点、在选举论述中回避民族认同问题;但是由“治理”出发的讨论,却开辟出了一种围绕着共同居住环境及共同公共生活而生的、对于苏格兰这片土地的新型认同。而这种新型认同的边界,确实不再只以族裔、语言或家庭背景为画分,而能够扩展到那些原本对“苏独”并无兴趣或情感冲动的人们身上。
来自英格兰、现年28岁、与苏格兰妻子共同在此育儿的“苏独”宣传志愿者Joy Sheldom(曾在台湾学中文的他,还有一个颇为台式的中文名字:谢君杰) 就是一例。他说,自己投身苏独运动,并不是被“那些过去的事”给感召,而是被“关于未来”的种种新可能性所打动。特别是当统一派频频以不确定的英镑前景、未获保证的油源存量、可能会推高的零售价格、贸易成本和生活成出等等经济民生议题,意图以此吓阻独立势头时,Sheldom却对这种“笨蛋,问题在经济”式的逻辑颇为反感。他说,“经济的发展,应该是要为社会服务的。而不是倒过来,压抑社会的愿望,去迁就所谓的经济”。犹如苏格兰名重一时的历史学家Tom Devine,在公投前一个月、正式表态倾向“苏独”的一次访谈中指出:随着二战和冷战的结束、共同外部敌人的消失,苏格兰和英国休戚与共的同胞情怀本来就会自然地对潮。更甚者,从1980年代柴契尔路线的掌政以来,是英格兰、而不是苏格兰率先抛弃了1950年代所建立的社会福利国家体制。Devine认为,从“国家扶持、政府介入社会”的这层意义上来看,如果把这些都当作“英国性”(Britishness)的一部分的话, 那么苏格兰反而比英格兰,更好地扮演了保存“英国性”的角色。
当然,除了税赋、石油、社会福利、货币等这些实务性强的理性问题之外,独立不独立,还有一层感性与诗意的元素来决定:那就是,人们到底希望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当我问来自英格兰的Sheldom说,如果独立之后你成为了苏格兰公民,你会不会略感遗憾、甚至感到自己“被剥夺了做一个英国人”或者“继承世界大国威望”的权利?(当然,“苏独”已经承诺,独立后的所有苏格兰公民,如果愿意,都可以继续以双重国籍的形式保留英国国籍) Sheldom笑了笑说,什么大国威望、帝国荣光,都已经早就是过去的事了,“那些执迷于这种事情的人,又有哪一个真正从中获益了呢?受益的,根本就不是他们啊!”
当然,也有人抱持着和年轻的Sheldom截然不同的想法,比如说苏格兰工党的资深政治人物、曾在2000年到2001年间短暂担任苏格兰政府首席部长的Henry McLeish就曾对我的这个问题回应说,“当然了,苏格兰独立之后,大概就类似冰岛、挪威这样的北欧小国一样。再也不会有人来问你要不是要出兵伊拉克、要不要介入叙利亚之类的问题。这从政府开支上来说,当然是减少了不少。但是,我们的人民真的希望我们变成这样一种国家吗?”
关于“英国性”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英国”才值得苏格兰留下的问题,一直到了公投前的最后半个多月,才终于被“统一派”拿出来讨论。在此之前,忙着替“苏独”贴上“民族主义者”标签的“统一派”,或许也是惮于类似的考虑,对于英国的荣耀、英国的意义、英国的价值着墨甚少,正如反独倾向明显的《每日电讯报》的一篇社论指出的:在长达将近两年的缠斗中,“统一派”用力警告不靠谱的独立后果的心力太多;但花在说服苏格兰人,“大不列颠,究竟为什么值得你们留下”的精神和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在这一点上,伦敦市长Boris Johnson在九月七号的一篇投书中,终于给众多心焦如焚的统派政客做了比较好的示范。
Johnson市长说,不列颠、不列颠人、不列颠性,这些是多们宝贵的词汇。他们象征了自由、民主、独立的司法、理性和幽默感,“是你们造就了这些”。1707年的英格兰和苏格兰联合以前,“没有不列颠政府、没有不列颠选民、也没有所谓的不列颠利益。如果把苏格兰给拿走了,我们也就摧毁了不列颠这个概念。”Johnson动情地说,每一年,他都要在市政厅主持新移民的归化典礼。当看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新移民唱起英国国歌、在女王玉照前开心拍照时,他都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他们,“成为英国人,是你们所达成的一件棒极了的事”─而他们完全同意。“可是,如果苏格兰人决定投票离开英国,那以后这个话,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在公投迫近倒数的时刻,也有一些担心英国和英国性从此破镜难圆的英格兰人,亲自跑到苏格兰来,向目前为止仍是同胞的苏格兰人民,发出他们个人的呼吁。
9月16日,在离公投只剩下两天时,我在爱丁堡的王子街上看到了一位巍巍颤颤、扛着英国国旗和统一标语“Together Strongfer”老先生God Frey Meynell。他告诉我,他独自从英格兰中部奔来爱丁堡,只因为“我的妈妈是苏格兰人,我的朋友是苏格兰人,国家分裂是不可想象的”。说到一半,刚巧碰到两个十几岁的大男孩迎面走来,要老先生“改投Yes嘛”。老者摇摇头,眼看劝也劝不了,只好对他们说句“天佑苏格兰”,便又踽踽独行,扛着国旗向前走去。
还有另外一位来自英格兰伯明罕、名唤Dick Rodger的博士,也是自己背着块写着“世界需要不列颠,不列颠需要苏格兰”的牌子,就径自跑到爱丁堡来了。在他散发的传单中,写着如果英国的国际地位一旦被削弱了,剩下来的英国“会在世界面前被羞辱”,德国会独霸欧洲,而英国和西方世界也会更难处理日益自负的俄国和中国。站在爱丁堡市中心、威灵顿将军的一座铜像前,他一声又一声向周围喊着“Scotland, please stay”。我算了算,平均他身边每走过十个人,会有一个人主动伸手,要一张他在发的传单。
而在苏格兰议会的外墙边,我则遇见了一对来自高地首府伊文纳斯的哈斯汀夫妇。
平常即以经营历史重现剧场为业的他们,为了为独派催票,特别放下工作、换上十八世纪的高地古装,连续三周在苏格兰的各个城市进行独树一帜的街头宣传。
今天则是他们三周巡回宣传的终点,在苏格兰议会─这个从90年代末苏格兰恢复地方自治、一路酝酿出今日独立公投的政治起点前,他们在应接完各种要求合影的人群后,开心地要我帮他俩单独照一张,留个纪念。“我们明天就要回伊文纳斯了,然后后天一大早就去投票!投完票之后,我俩还要继续上街宣传!我希望当人们看到我们,就想起祖先该有的样子!”,哈斯汀太太告诉我。
看着他们的年岁,我猜测,“你们一定也都经历过1979年权力下放和1997年恢复议会设置这两次公投吧?你们觉得,这回的气氛,和哪一次比较像?” 哈斯汀太太想了想,只告诉我,“如果这一回失败了,我感觉我们不会有机会再等到下一次了”
从和他们的对谈中,可以了解他们是如今苏格兰人口中,约占六成左右的、仅具有苏格兰认同而不太具有不列颠认同的那一群(根据苏格兰2011国情调查)。
“他们老是叫我们忘记自己是苏格兰人,告诉我们说,‘你们是不列颠人’,才不是!我就是苏格兰人。我连填个地址,明明是写"Inverness,Scotland";结果东西寄来的时候,地址就自动改成"Inverness,United Kingdom",我根本没有这样写!"
哈斯汀太太一边走一边和我戏说英国体制剥夺她苏格兰认同的斑斑劣迹。忽然,她发现对面走来一位扛着统一标语、打着英国国旗的中年先生,她转头向着老公说:“唉呀,我们要狭路相逢了!”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扛着苏格兰国旗、一面大步流星地向“对手”走去,边提步、还边给自己"嘟嘟嘟"地配音助威。
直到对方跟前,哈斯汀太太一把拉过统派先生的手臂,挽住,笑着让我再给他俩拍一张,拍完还叫来老公一起入镜。“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可以很好地在一起”,她如是说道。
看着此景,我虽然心里早有预备、早想到大概会是这样;但当我真的看到立场截然不同的双方,笑得灿烂、毫无憎色的那一刻,我真觉得,我会记住这一幕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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