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里米亚当局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在3月16日操办出一场压倒性的“脱乌入俄”公投之际,在欧洲的另一端,另外一场酝酿更久、相形稳健,游戏规则亦为中央与地方共同承认的公民投票─苏格兰独立公投,也在这片即将于六个月后面临抉择的土地上逐渐升温。
以我所在的爱丁堡为例,关于“苏独”公投的辩论,就曾在一周之内于校园里举行了不下三回。
特别是英国财相奥斯本于二月中旬,亲赴爱丁堡警告独立之后的苏格兰,将无法如苏格兰政府预想地那般,继续和英国的其余地区组成共同使用英镑的货币联盟。这引起举国大哗的言论,犹如替火花一直不甚炽烈的“苏独”情绪,添进了一把新柴。
根据一份在奥斯本表态后所做的一份民调皆显示,如果明天就是公投日,37.7%的受访者将支持独立、46.6%仍选择反对,尚有约16%的人还未决定。这是长期以来,独立派首次将YES/NO之间的民调差距,拉到九个百分点以内;而另一份同时期、于二月中下旬所进行的民调,也显示了类似的趋势。
民调结果一出,立即使独立阵营顿感振奋;若用苏独运动组织“Yes Scotland”激情昂扬的口吻来说,这意味着“只需要再有接近5%的人转向,整个盘势就能翻转了”。相比起二月初,卡麦隆首相在一场公众演说中,号召其它身处英格兰、威尔斯和北爱尔兰的国民们,使出浑身解数、穷尽一切办法,用电话、电邮、脸书和推特告诉各位在苏格兰的亲人和朋友“你们留下来,对我们有多重要”的温情喊话,仅仅时隔一周后,奥斯本财相的疾言警告,确实让许多苏格兰人心里不是滋味,用一句形容多变天气的台湾俗谚来说,这还真是一张 “春天后母脸”。
而早在一月底,苏格兰出身的工党国会议员、也是该党最重要的选战策士之一莫非(Jim Murphy)就曾在泰晤士报一篇专访中预测,距离公投越近,倾独势力的分离主义号召就会搞得越来越像一种宗教,最后试图动员民众用“相信就好”的态度,来超脱于独立之后所将面临的货币、财政及欧盟资格等棘手挑战。莫非坦言,对于像自己这样的反独阵营运动者而言,最大的挑战,就在于如何一边打一场正面基调的选战、同时又要呼吁选民最后去投“No”,以巩固“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国家联盟”。
熟稔苏格兰政情的爱丁堡大学国会实习计画主任派帝‧波特(Paddy Bort)告诉我,即便现在多数的民意调查显示,苏格兰民众和多数大型企业均认为,苏格兰果若独立后,对于经济面的影响将是利大于弊。“但是,”波特说,“最后当人们去投票的时候,是会务实地用‘脑’去投票,还是感性地听从‘心’的声音?你仍然不知道。”
(蘇格蘭特色的“擺拍”。此為蘇格蘭政府遞送至家家戶戶,鼓勵大家下載獨立政策白皮書閱覽的推廣明信片,背面還直接附上了下載連結的二維碼,掃一掃就行!)
在两大阵营成篇累牍的宣传和海报中,有一则苏独阵营的宣传口号 最吸引我的注意,“投下赞成票,不会让你变成一个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只会让你变成一个民主主义者!”待在苏格兰的这六个多月里,我确实发现,所有在台面上论辩苏格兰是否需要独立的理据,都是围绕着更加公平开放的社会、更民主的代议体制、更及时有效的治理行动,和财税和石油收益分配等诉求而展开。简言之,就是让居住在苏格兰的人(不论是苏格兰裔、英格兰裔,甚至是尚未归化为英国籍的欧盟成员国公民和英联邦国家公民,只要目前登记为苏格兰居民者,均有权参加投票。相对的,即便在文化或家庭血缘上属于苏格兰裔,但目前并未居住生活在苏格兰、并未登记为苏格兰居民者,亦无资格参加投票),自己决定所有关于苏格兰的事。
(“投下赞成票,不会让你变成一个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只会让你变成一个民主主义者!”)
但是,举凡如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的历史情结、苏格兰民族自身的文化认同和国族主义情绪等等,几乎在各种讨论和宣传中,全都隐而不显;这与中国观众们,通常习惯以电影《勇敢的心》,当作了解“苏独问题”起点的印象,仿佛大相径庭。正如前引的那句口号般,“民族主义者”甚至成了“苏独”阵营眼里意欲回避的负面标签。吊诡的是,却没有人能够真正否认,整个公投的诉求,和多年来推进苏格兰权力下放、乃至要求终极独立的力量背后,最核心的元素之一,还是苏格兰民族主义。可以看出,这样的言说策略选择,除了意欲扩大“独立”阵营的支持者基盘之外,也有助于降低游离派及那些仍然以身为英国人为荣(或至少不以此为忤)的人,前去投下反对票的动机;甚至,在果若独立之后,若有苏格兰公民想要继续持有英国护照,对苏格兰政府来说,也都不是问题。
去年九月底,苏格兰政府曾发布了一份每十年进行一次的全民大普查。在国家认同倾向方面,普查显示,近530万苏格兰人口中,约有62%的人认为自己“只是”苏格兰人,而18.3的人认为自己既是苏格兰人、也是不列颠人,还有8%的人觉得自己“只是”不列颠人,另外2.3%的人认为自己“只是”英格兰人。而1.9%的人则把自己的其它认同和苏格兰认同联系在一起。
(蘇格蘭政府於去年九月發布的民調數據)
但苏格兰历史学家Tom Devine则认为,这种调查的问法,不足以掌握民意真正的脉动和其所可能联系的政治选择。(毕竟如果光看苏格兰政府所做出的民调结果,就推定同时兼具苏格兰认同与不列颠认同的“双元认同”已经烟消云散;则在九一八的独立公投中,独立的选项大概就赢定了。但现况却并非如此。)
于是,Devine采取了另一种称之为“Moreno question”的调查法进行民调,亦即把选项细化成:only Scottish, not British(认同自己只是苏格兰人,不是不列颠人);more Scottish than British(认同自己是苏格兰人多于是不列颠人); equally Scottish as British(认同自己作为苏格兰人和不列颠人的强度相等);more British than Scottish(认同自己是不列颠人多于是苏格兰人);only British, not Scottish(认同自己只是不列颠人,不是苏格兰人)等五种。经过调查,他发现最关键的人群,就是自认为是「苏格兰人多于不列颠人、但又不单纯"只是"苏格兰人」的这个群类。据他推测,苏格兰成年人口中约有三分之一都属于这个群类,而他们当中又有45%反对独立,35%支持独立,还有12%尚未决定。Devine认为,这批大体上认为自己是苏格兰人,但仍然保存着若干不列颠认同感的关键人群,是“九一八”公投里不论独立派或统一派都需竭力争取的对象。
在力图降低各种风险与不确定性、汲汲于避免伤害友英人士感情的同时,支持独立的运动者也不忘给予选民各种新的想象和期许。
日前,在一场左翼运动者自身的公投辩论中,一位代表绿党的运动经理,用着鼓动人心的语调说:长期以来,全球都把挪威、瑞典和丹麦的社会主义福利国家模式,当作是一个正面的例子。如今,眼看着我们就要拥有这样的机会,来改变、建立属于苏格兰自己的制度和游戏规则;打造出小而富足、小而公平的苏格兰经验以贡献世界,“我们自己怎么可以放弃呢?”而另一位辩论者,一名投身本地左翼运动刊物达四十年的编辑则冷冷吐槽道,年青人,但你又怎么能保证,我们在建立“社会民主主义新苏格兰”的道路上,所要经历的,就不会是古巴、委内瑞拉和智利那样动荡和代价呢?
(一場在校園內舉辦的左翼陣營內部的“蘇獨”辯論)
怀揣着关于“苏格兰独立公投运动,何以至今为止,都还没有散发出浓厚民族主义情绪?”的疑惑,我试着将这个问题,抛向我在身边所能遇到各路人马。
在一场于爱丁堡大学校园内举行的激烈辩论结束后,致力以超党派姿态推动“苏独”的“Yes Scotland”总执行长布莱尔‧詹金斯(Blair Jenkins),老练地给了一个不出我意料之外的“标准答案”:亦即苏格兰独立与否,不仅仅是苏格兰裔(Scots)的事,而是所有在苏格兰生活、工作、居住的各族人民的事。因此,随着九月十八日的公投日越来越近,詹金斯说,“你或许会看到更多的音乐、更多的旗帜和口号;但是民族主义,不,它不会成为独立阵营的主要诉求。”
而另一位苏格兰地区议会的八零后年轻议员马可‧比亚吉(Marco Biagi)在回答同样一个问题时则告诉我,“你懂的,在二次大战以后,特别是在欧洲,民族主义总会让人联想到许多艰难的历史问题”。此外他也透露,根据其判断,目前居住在苏格兰、原籍非英国的各国新移民,倾向支持“苏独”的比例,也比倾向维持联合王国体制者要高。因此便可理解,何以独立阵营宁愿大幅规避掉涉及英苏历史情结、文化差异、苏格兰裔特性等围绕着认同问题但却只能打动部分苏格兰裔人的修辞;而试图将议题攻防的主线,拉回独立之后的苏格兰为什么可以“更加公平”、“更加民主”和“更加富足”的讨论上。
翻开苏格兰政府于去年十一月底出版的“苏独”政策说帖和独立白皮书便可发现,贯串全篇首尾的核心独立诉求,便是“现行的西敏寺体制不够民主”、“苏格兰居民的意志,无法在整个联合王国的政治生活中得到应有的体现”这两句话。这份白皮书还不厌其烦地历数二次大战结束以来的68年里,总共有34年、一半的时光,苏格兰是被“未获得苏格兰当地半数以上选区支持”的中央政府所统治的。
而在过去举行18次大选中,假如苏格兰选出的议员都不去西敏寺参加国会的话,也只有区区两次的总体选举结果(最大党是谁),会因为苏格兰地区选出的议员是否出席国会而改变;可惜,这两届让苏格兰看上去相对比较重要的中央政府,执政长度加起来还不到26个月。此外,英国的不成文宪法体制、和几乎没有边界的国会权力,也成为“苏独”阵营攻击的标的。在白皮书里,苏格兰政府甚至语带夸张地较育读者:“只要他们想做,西敏寺国会甚至可以废除人权法案或废除苏格兰议会”!而承诺给独立后的苏格兰一部成文宪法、一部“更加具体明确、不会任意变动”的国民权利保障书,也是“苏独”阵营在调整税制、撤走核武器、收回石油收益等议题以外,另一项常被标举的诉求。
而被“改变政治运作的可能性”打动的,还不只有苏格兰人。
来自英格兰、在爱丁堡大学研究激进社会运动历史的研究生凯特(Kate‧Newby)便说,作为一个左翼理想的支持者,她感到非常挣扎。“如果苏格兰独立出去了,那日后保守党将更加容易赢得在英国其它地区的选举”,不消说,这样的选举前景将会让素来支持左翼理念的她相当痛苦。可是,“如果苏格兰真的能够建立一个更社会主义、更公平的国家体制,那么才能真正激励英格兰和威尔斯的人民,相信他们自己也能够改变政治的游戏规则。”因此,凯特仍然会去投下一张Yes票。
与凯特持类似观点的,还有一位建筑学的研究生马杜(Murdo‧McDermid)。马杜说,自己并不是非要苏格兰独立出去不可,“但为什么我还是会去投Yes票?因为如果我投了No,那很简单,我知道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马杜说,就算公投的结果出来后,看起来仍会以投No(反对苏格兰独立)者为多数;但只要赞成票的比例高到一定程度,英国中央政府和各党派,就势必会感受到民意的压力,而促成更进一步的地方权力下放(devolution)、或其它苏格兰当地所欢迎的政治措施,“其实我就是好奇、我就试想看看如果我投了Yes,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马杜说。
在爱丁堡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苏格兰裔资深讲师麦可‧罗西(Michael Rosie),也已经决定了自己将投下Yes票。罗西说,“我觉得苏格兰人何其幸运”,当大英帝国国势鼎盛的时候,我们选择了联盟国家体制,向全世界投射了苏格兰的影响力;当地方主义兴起、人们更关心治理权力下放的时候,我们则在1999年如愿恢复了从1707年以来,因为与英格兰议会合并而消失了的苏格兰议会、拥有了苏格兰自己的地区政府;而现在,当我们当中有人想要独立的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给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从恢复议会、扩大自治权限、到启动公投进程,“这整个过程里,没有暴力、没有流血、没有人砸窗子”,“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过程啊!如果我们把它走完,不就像是一个故事的完美终章吗?”。当我问道为什么苏格兰分离主义路径,可以和当年爱尔兰当年走过的剧烈动荡完全不同时?罗西慧黠一笑、又带点自黑意味地说,“完全不一样啊。爱尔兰人当年是被英格兰殖民的。但苏格兰人?我们苏格兰人可是殖民者啊。”
罗西也分析,虽然按照目前的民调态势,支持维持联合王国者仍占多数,“卡麦隆首相也是因为相信,就算给了苏格兰公投机会,你们一定投不过,所以才会有这场公投”。“但是,”罗西说,“卡麦隆想要用一次公投的结果一劳永逸地歼灭‘苏独’议题是不可能的,除非投出来是一个七比三、甚至八比二的悬殊差距。否则,它在若干年内一定会再卷土重来,而且我们也都知道,公投结果不会真的这么悬殊。”因此,罗西说,自己也有支持“联合派”的好友不禁抱怨说,“你们(指独立派)只要赢一次就好,但我们得每次都要赢!”
(公投之後,不列顛米字旗還會繼續飄揚在蘇格蘭的天空中嗎?圖為位於愛丁堡的蘇格蘭國家檔案館,同時懸掛英國國旗和代表蘇格蘭的聖安德魯斯十字旗)
在目前英国中央政府与苏格兰政府于2012年签署、作为此次“苏独”公投法理基础的《爱丁堡协议》中,并未载明如果此次公投遭到否决,下一次再就“苏独”问题举办公投的条件、时程是什么。
显而易见,统独两方都有自己的盘算。保守党政府在这一次,如果能够透过如此透明、合法、几乎在操作上无可挑剔且两厢都认同游戏规则,为英国抵挡住了这一次的苏格兰分离主义大潮,当然就不会再轻易松口“下一次让你们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而对追求独立的苏格兰地方政府来说,没有协商出下一次公投的启动条件,也恰恰成为替这一次公投“催票”的最好动力。一如前述的那份“苏独”政策白皮书中所载,苏格兰政府已将这一次的公投包装成是“一个世代只有一次的机会”,并苦口婆心地呼吁选民一定要去投票,“让苏格兰的未来命运,从此掌握在苏格兰自己的手里。”
(本文曾首发于《英中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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